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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碧华传》书摘5 美国联邦司法中心

书摘5 美国联邦司法中心

 

200011月,美国,华盛顿特区。

邹碧华放下行李,轻轻拉开了淡蓝色的窗帘。这是华盛顿特区的一个小酒店,没有大堂,房间很小,但是靠近宾夕法尼亚大街上的白宫,屋内特别安静、雅致。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学富五车了?读法律,单单靠研究生时学到的学问是很有限的,你国内的理论、实务要掌握,还需要增加到国外的阅历,更重要的,法律人要学会关于人生、关于理想的思考!” 邹碧华想起了程正康当年狠狠骂他的话,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人的机遇有时就像夜空里的烟花,熬过了漫长的等待才会闪耀出刹那的绚烂。

邹碧华通过了福特基金会的面试,成为了美国联邦司法中心接受的第一位来自中国的司法访问学者。

他默默地看着窗外的夜色。16年前他从江西奉新只身来到北大读书,12年前他从北大毕业来到上海高院,现在他跨出了国门。

“我是属马的,也许一辈子注定天马行空吧。”邹碧华喃喃地对自己说。

美国联邦司法中心是一栋七层楼高的庞大建筑,座落在华盛顿特区哥伦布东北环路1,入口是由蓝色玻璃搭建而成的一个中庭,外墙上的石砖刻着“THURGOOD MARSHALL FEDERAL JUDICIARY BUILDING”。

这里是美国联邦司法系统的最高研究和培训机构,负责接待邹碧华的是美国联邦司法中心国际关系部的主任米拉•古尔-阿瑞女士。

“这是您的办公室,邹法官。”温文尔雅的米拉引着邹碧华来到一间办公室,她轻轻地推开了门——一张不大的办公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资料整齐地堆放在桌子的一角,好象在等待着主人的翻阅。一排深棕色的书橱靠墙而立,橱里是一本本厚重的法律典籍,同时还有一些小摆件。

邹碧华很喜欢这里的宁谧。

“谢谢!叫我Cliff好了。”他微笑着对米拉说道。Cliff是邹碧华给自己起的英文名,意为悬崖。

Cliff,好酷的名字!”米拉笑了,她慢慢走到办公桌旁说道:“我们中心的图书馆为您随时开放,您可以随时打电话问资料员借取,也可以去图书馆看书、查阅资料或者免费复印您所需要的东西。另外我们还为您配备了助手,他们可以随时协助您安排一些会晤,比如和美国法院法官、行政总署官员、中心其他人员的各类会议。”

“非常感谢!”邹碧华点了点头。

米拉继续引着邹碧华参观整座大楼,然后将他带到了资料中心。“Cliff,这位是资料中心的负责人,如果要做研究,他可以为你提供帮助,资料中心为全美的联邦法官提供查阅资料的服务。”

邹碧华连忙握了一下负责人马特•萨拉亚的手。只见身材高大的马特从他的办公桌底下拖出了一个巨大的纸箱子,然后微笑着对邹碧华说:“邹法官,半个月前,您曾经给我们中心发来了研究提纲,这是我根据您的研究提纲给您查找的资料。”

邹碧华愣住了,他没想到联邦司法中心的工作人员如此尽心尽职,在他到达的第一天就为他准备好了满满一箱子复印的资料书籍,这意味着自己的搜索资料时间被大大节省,他可以立即开始自己的研究了。

“谢谢!非常感谢!”邹碧华感到了另一种文化所带来的冲击,这种冲击深深地存在于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每一个日子里。

回来的路上,邹碧华从米拉那里得知,美国联邦司法中心一直有一个“访问学者计划”,这个计划专门为各国法官提供常住美国进行考察的机会,法官们可以在这里近距离观察美国司法制度,然后从宏观、中观、微观的不同层面对美国司法制度进行比较研究。

一种兴奋渐渐从心底里升腾起来,邹碧华很快给自己制订了一张详细的计划表:考察美国最高法院、联邦巡回上诉法院、华盛顿特区联邦上诉法院、六家联邦地区法院及州地方法院,考察美国法院行政总署的运行模式,观摩各法院的审前会议、审前调解、仲裁和发现程序中的动议听证以及正式开庭,实地考察从接待、立案、案件分派到案件归档等法院内部辅助人员的工作方式。

“米拉,我需要您帮助我安排这些内容。”邹碧华将计划表交给米拉。

“好的。”米拉微笑着点点头。

如饥似渴的学习开始了,这是一次全新的旅程。每天,邹碧华与美国法官们畅快地进行交流、旁听各类庭审、参加各种会议讨论,笔记记得越来越多。

一天,邹碧华看见一位法官正在嘱咐专职秘书通知当事人开庭的时间,

“为什么法官不自己通知呢?”当法官离去后,邹碧华问那位秘书。

“由我们专职秘书去通知,可以避免法官单方面与当事人接触,避免当事人的合理猜疑。”秘书回答。

邹碧华被震撼了。这是一种司法文化的积淀,很显然,美国法院通过制度设计,一方面使专职秘书成为法官与当事人之间的桥梁,另一方面也让专职秘书与法官之间形成相互制衡的关系,从而体现了司法公正。

法官,它不是一个单纯的职业,而是一种蕴含着系统设计的文化。

邹碧华感觉到了制度设计的精妙,他开始对美国联邦法院法官和辅助人员之间的分类、配置方法、职责分工发生兴趣,为什么要设置这些职务?这些职务之间的分工如何,对司法公正起到什么作用?专职秘书、法官助理、书记官、院内法律助理这些职务当中,尤其是法官助理,如何来选拔培养?

“其实,由法官辅助人员帮助法官处理法律和行政事务的历史已经超过了一个世纪。”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的约翰•丹德法官告诉邹碧华。

邹碧华立即去查阅了相关资料。原来,早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美国大法官荷雷斯·格雷在担任麻省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使用哈佛大学法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作他的个人秘书,随后他在1870年被任命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把这个做法带进了最高法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新类型的案件层出不穷,美国法官压力变大,法官助理制度得到加强,其他法律助理、事务法官、破产法庭法官和审前事务官、假释官等制度也得到了发展。

邹碧华对法官助理制度的课题越来越感兴趣,他开始广泛研究法官助理的基本职责、服务期限、薪金待遇、工作模式、行为准则、业绩考核、业务培训以及人事管理方面。与此同时,美国法官的职业修养也深深吸引住了邹碧华。

邹碧华在旁听庭审、听证中发现,美国法官无论是对待民事案件的当事人,还是对待刑事案件的当事人,无论是公司总裁,还是一般职员,很多都表现得不卑不亢,如果有当事人听不懂法官的问话,法官通常也会非常耐心地向当事人作解释。

同时,美国法官的庭审技巧也娴熟到了驾轻就熟的程度。从庭前准备到证据交换庭,从各种动议程序到听证程序,从陪审团的挑选到正式庭审,从庭审过程中双方律师的激烈辩驳到法官要求律师召开庭审过程中的席前会议,邹碧华专注地观察着法官们落落大方又挥洒自如的一举一动,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些细胞被激活了。

Cliff,你很喜欢法律啊!”联邦司法中心图书馆的管理员笑着对邹碧华说。是的,他来得越来越多,复印的资料也越来越厚,这个聪明、好奇、充满活力的中国年轻法官令美国人印象深刻。

statutes of limitation(法定时效)》、《Review of Litigation(审查诉讼)》、《Loyola of Los Angeles Law Review洛杉矶罗耀拉法审查)》、《The Banking Law Journal(银行法杂志)》United States Court of Appeals, Second Circuit.美国上诉法院第二巡回审判庭)》……图书馆海量的藏书让邹碧华大开眼界,他沉浸于其中,大量搜集着最新的法律资料,每当他看到一本优秀的法律书时,心里就兴奋不已。

这时候,有一件事深深触动了邹碧华。

一天上午,邹碧华打电话给资料中心,想找一本英国人写的《Interpretation of Contracts》,因为这本书的名字正好与他的博士论文《关于合同解释的司法推理及规范选择――解释学在法律领域的一个实证》相似,他突然很想看一看。

很快,图书馆管理员马特回电:“邹法官,我查了一下,国会图书馆和华盛顿大学图书馆都没有这本书,只有乔治顿大学图书馆有一本。”

“能否帮我借来一下?”

“好的,您急不急?”

“有点急。”邹碧华说。

中午,邹碧华吃完饭回到办公室,他突然发现,办公桌上赫然放着他要借的那本书!

邹碧华的心头一热,马特为了让他尽快看到这本书,显然放弃了当天中午休息的时间赶去了乔治华盛顿大学图书馆,而从联邦司法中心到图书馆,来回路程需要两个多小时。

“一个人如何认真对待自己的职业,如何将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做好,决定了这件事情的成功和最后获得的认可。”邹碧华在心里感叹。他想起了前不久一位秘书为了给他安排好行程路线,也是同样尽心尽职地跟一家家航空公司、酒店电话商谈行程费用,最终让他的行程节省了一大笔开销。

这是美国人对中国法官的尊重,也是对他们自己工作敬业的体现!

邹碧华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意识到“尊重自己职业的态度”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仅仅是个人问题,文化背景、知识教育、社会环境等方方面面都在发挥着细微的作用,“敬业”应该成为社会中的每个成员,尤其是法律职业人所应有的态度。

华盛顿特区的冬天并不是很冷,有时会下一场淡淡的雪,邹碧华对这里已经越来越熟悉,联合车站、国会大厦、独立纪念碑、最高法院、联合国会议大楼、国家艺术馆、福格莎士比亚图书馆……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去这些地方走一走,这些充满了浓郁历史色彩的建筑,仿佛在向他述说着以往的岁月。

MISSION AREA.”一次,邹碧华驻足在教堂的一块牌子前,读着上面的字。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这样的牌子了,几乎所有的教堂前面都会竖着这样一块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放在这里?”他好奇地问教堂里的一位执事。

“‘MISSION AREA’是指,每个进入教堂的人在接受了思想洗礼后,离开教堂时都应该记住自己的使命。所以,这块牌子是面向从教堂走出去的人设立的,设立在教堂的边界,教堂边界以外的区域就是使命区域。”执事回答。

邹碧华的心被击中了。他依稀想起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在就职演说中说的那段话:“不要问这个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问你能为这个国家做什么。”

邹碧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说在此之前,法官和律师对他而言只是谋生的手段和职业,那么现在,“法官”这两个字对他的意义已经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份使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

邹碧华更加投入了,他提前完成了《关于美国法官助理制度的考察报告》的2万字课题,接着开始自行美国联邦法院的内部结构、人员构成及司法运作过程进行研究,准备再写一篇《关于美国联邦法院内部职责分工及法官辅助人员配置方法的考察报告》。

“在法官办公室里或在法庭上配备哪些辅助人员?如何分配所有辅助人员的职责?辅助人员和法官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后,对司法会不会产生某些副作用?……”

邹碧华的视野越来越开阔,他带着问题专程访问了耶鲁大学法学院德国司法管理问题专家,拜访了纽约大学法学院比较法专家,与专家们就世界各国司法管理以及诉讼法发展的新趋势进行深入探讨,他希望从中发现中美司法制度的不同点以及可以被中国法院借鉴的经验。

 Cliff,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认真的年轻法学家!”有人赞叹道。邹碧华笑了,不同法律文化的碰撞让他的思想火花不断迸发。

三个月的考察很快就要结束了,邹碧华向米拉提出了一个请求。

“米拉,我很想在回国前参观一家地区法院,最好位于华盛顿特区之外,这样可以亲身体验一下在美国地区法院工作的感受,您可以帮我安排一下吗?”

米拉很快有了回复:“Cliff伊利诺斯州皮奥里亚市的联邦地区法院迈克尔·明姆法官很愿意作为东道主来接待你。”